来说说我这个90年大龄剩女的结局吧。

我生于1990年11月11日，光棍节这天出生，算是官方认证的剩女了。

研究生毕业之后北漂了两年来了杭州。上学时有过一个男朋友，相处了6年，在我决定来杭时他决定留在北京，就此分开了。那一年我已经28岁，但是对于结婚这件事其实并有没太多焦虑。

时间转眼到了2020年，这一年对我个人来说很值得纪念，我的生活中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我正式迎来人生的30岁，「三十而立」意味着人生新阶段的展开。第二，在父母的帮助下，我在杭州主城区买了一套市值400万左右的三居室，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也背上了第一笔房贷。第三，我交了一个男朋友，对方比我小两岁。第四，我们已经见过双方父母，如没有什么意外，我们在20年年底就会结婚。

然后意外就来了。

20年9月份的时候我查出体内的卵巢囊肿已经有4公分，达到了手术指征，医生建议我尽快手术。对于病情我一直心里有数，18年的时候就查出有1公分，那时一直在吃药控制，一般4公分以下的囊肿不让手术，医生给到的建议是要么吃药控制要么尽快怀孕。因为孕激素可以有效抑制病情，有的人怀孕之后囊肿就萎缩了。但是这个治疗方案对我来说是无效的，因为我都没有结婚，怎么怀孕？有了男朋友之后，我计划尽快买房之后手术，手术之后尽快结婚备孕。

当时男朋友刚研究生毕业，在一家大厂做算法工程师，家里是农村的，没有什么积蓄，父母都务农，没车没房，长得也一般，但踏实、上进，待人真诚善良，对我也很照顾，我一直觉得他会是潜力股，再说日子都是两个人慢慢过起来的。我爸妈也从不干涉我的工作、感情和生活，一直都比较尊重我。由于考虑到对方家庭不算殷实，爸妈说彩礼也就免了，提亲的各种繁文缛节也都一切从简，只等我年底做完手术就开始筹办婚礼。

对于我的病情我亦从未对男朋友有所隐瞒，觉得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病。他也没有对此特别介意。由于我老家远在云南大理，爸妈都年纪大了，没有办法过来照顾,所以手术全程都是男朋友在陪同。

我记得签署麻醉手术同意书的时候必须有家属签字，无奈之下只能跟医生谎称他是我丈夫。他拿过同意书，认认真真签下了「丈夫：xxx」，我看他写得一笔一划极为认真，甚至有几分虔诚，眼睛突然一阵湿热。

快安排到我手术的前一天，医生突然神情严肃，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谈话。在术前检查中，查出我amh值只有0.76，正常值应该在2-6.8纳克每毫升。医生怀疑是囊肿的不断扩大对卵巢造成了侵害，导致我卵子储备情况较差。如果做了手术，无疑是对卵巢的再一次伤害，术后这个值只会更差不会更好。因此医生给了我两个选择: 第一，第二天仍然正常手术，但不能确保我术后卵巢的恢复情况，手术有可能造成amh值更低，进而导致不孕；第二，暂时放弃手术，先转到生殖科，看是否需要先进行试管婴儿，再做这个手术。

我属于从小到大没进过几次医院的人，输液也只有过两三次。听到医生说这些脑子都是懵的。全程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助理医师的鼻子上有一颗灰色的痣，我盯着那颗痣正随着她嘴巴的开合而上下浮动。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不想在外人面前流泪。

医生让我考虑好了下午之前给她一个答复。结束谈话的时候，她对我说：要准好心理准备，以后的生活会有一些艰辛。

回到病房，我和男朋友相对无言。我先出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我爸，我把医生原话复述了一遍，突然发现我爸在电话里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他对我说：「你妈去打麻将了，等你妈打完麻将，你再给她打个电话商量一下。」我哑然失笑，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个在我看来火烧眉毛的决定竟然要等一场牌局的结束？挂断电话，我带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决定。

回到病房，我跟男朋友说，我决定继续这个手术，原因有以下两点：第一，囊肿已经越来越大，带着囊肿怀孕，不能确定囊肿是否100%会萎缩或消失，医生也说有个别的案例显示在带囊怀孕的过程囊肿发生扭转和破裂，影响胚胎发育，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后果；第二，对于我个人来说，其实没有特别强烈的生育欲望，现在转到生殖科去，从准备辅助生殖到怀孕，至少又是半年时间，且不说试管并不能保证一次成功，但这个囊肿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大，影响到我个人的健康。你问我孩子和我自己谁更重要？答：没有怀孕时，自我最重要，没有了个人的健康，一切都是零；如果有了身孕，那么孩子最重要，但前提是我想用一个安全干净的宫腔环境去孕育一个孩子。

男朋友默默听着，默默掉泪。他说他充分尊重我的决定。我说：如果你真的很想要一个小孩，做完手术我会付出全力去达成这个心愿。实在怀不上，我们也可以领养一个孩子。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跟你家里人商量一下，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我不想因为孩子的事闹得以后两家人不开心。如果你觉得后果实在承担不了，那么咱们不结婚也可以。

他说，他家里的事他会去解决，让我先好好手术，别的不要多想。

说来十分奇怪，我为何抱着某种笃定的心情，相信我的手术会成功，相信我的男朋友会像我相信自己那样相信我，甚至相信在手术之后我就能怀孕呢？也许是因为那种盲目和笃定，是我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困境时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如果我连这点信心都丢失的话，那我整个人一定会垮掉。

接下里就是手术。手术台真冷啊，我躺在上面抖得像个筛糠，主治医生对我说：没事，你可能有点缺氧，咱们先吸一口氧气。说着递过来一个透明的面罩。我一看就笑了，对医生说：你骗我，这是麻醉吧，不是氧气。主治医生也笑了，说：你吸一口，就不会抖了，睡一觉就好。我猛吸了一大口，心想，这应该是一种最接近安乐死的方式吧。然后我就断片了。

醒来之后我已经躺在病房里。隔壁床的姐姐偷偷问我：你男朋友跟你在一起有没有五六年了？我很诧异，说还没有一年。她说：你没醒的时候，你男朋友一直盯着你，都没有换过姿势，眼睛里的那种神情好像跟你在一起做夫妻好多年了。等你做完手术就赶快嫁了吧，你男朋友这人真不错！

她夸完之后，就是隔壁的隔壁夸。住院那几天，基本周围的病友和护士都把他夸了个遍，说我好福气。

那段时间恰逢拼夕夕女孩猝死事件甚嚣尘上，据说拼夕夕员工每个月工时可以达到300多个小时。男朋友在负责部门的一个项目推进，他跟我说有一天他打开公司系统看了一下上个月的工时，他已经超过了320个小时。就是在这样的高压下，他公司在滨江区，我住院在西湖区，他每天还要倒好几班地铁往返来照顾我。实在没法脱身时他就连着请假，领导为此没少给他脸色看。我做完手术一直胀气，背也酸疼，5-10分钟就需要按摩一下，他整晚都在帮我按摩，几乎没有合眼。等我能下床活动了，他就给我洗头、吹头发、洗衣服，中途我公司有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他还回家帮我拿了一趟电脑。他在做这所有的事情时，几乎毫无怨言。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特别希望自己能生个孩子。我担心因为卵巢做了手术，自己会衰老得很快，担心如果没有孩子，以后我要是走得早，都没有人可以给他留一个念想。我从前看过很多讲述衰老的电影，比如迈克·李的《又一年》，许鞍华的《桃姐》，哈内克的《爱》，郑址宇的《恩娇》……它们无一在说，爱情的柔光需要年轻身体的加持。爱情是对年轻的奖赏，却是对衰老的惩罚。在年轻的身体上，爱情能够带来尊严、体面。可是在衰老的肉体上，思想只不过一场痛苦的驰骋。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在医院里对衰老萌发出了一种恐惧之情。

出院之后，男朋友的电话突然变多了。他爸妈从河南老家赶到了杭州，开始对他围追堵截、电话轰炸。我无意间听到他爸爸对他「审讯」，问我一个月工资有多少？个人存款有多少？我买的房子我父母出了多少钱，我出了多少钱？然后要求我们在婚后每个月给他们多少钱养老。我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了些不好的征兆。

再过了几日，他跟我说，他爸已经堵到了他公司，逼着他跟我分手，话说得很难听，说我以后生不出儿子，清明节都没人给他上祖坟。又说老家的房子后院前两天突然着火了，说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我都听笑了，我问他，你老家房子着火，不是意味着咱们以后的婚姻红红火火吗？

又过了几日，又跟我说，她姐姐要去县里给我求一副中药，据说百试百灵，十里八乡很多人吃了都能怀孕。她建议她弟弟把工作辞了，陪着我全国各地去看病，一定能把病治好。我说，你姐姐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连脉都没把过，这中药你真的放心我喝么？至于辞职看病这种事，这辈子你记住了，不要为了任何人去辞职，不止是我，以后就算你不和我结婚，娶了别的人，也永远不要为了一个人去放弃你的事业和收入，这是你所有事情的根基。

又过了几日，他跟我说，他撑不下去了，想带我一起去见他爸妈，去把事情当面说清楚，再求求情。我拒绝了。我说这种事没有儿媳妇去求婆家的，实在不行就不勉强了。该说的话我都跟你说过了，彩礼和结婚不需要你家出一分钱，之后辅助生殖的试管钱也不要你们出，我老家还有一套房子，以后如生活有困境还能救急，我们的生活质量不至于因为我生病而降低太多。话已至此，我也已经毫无保留了。

父母那边，我妈甚至试探性地问我能不能接受未婚先孕。实在不行，就先跟他试试是否可以自然怀孕，如果怀上了，这所有的阻碍都不再成为阻碍。可每个人都有他的底线。对我来说，未婚先孕是我不能打破的底线。我无法再确信对方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我能生一个孩子而爱我。人就是这样的奇怪，会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尊严和意义来折磨自己。可是如果失去了这些东西，人又何以称之为人呢？

手术结束后我开始转入生殖科咨询，医生几乎没太过问我的手术情况，就建议我直接试管，说我的amh值已经很低，自然怀孕的概率很小。术前准备需要夫妻双方都进行检查，还需要结婚证。我几乎没有犹豫，利索地交了钱，开始了全套的术前检查。期间我开始催促男朋友一起到医院登记检查。他一直安慰我说，他的家人会同意的，只是需要时间。我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先去领证吧。他又开始犹豫和闪躲。

（我就像是跟自己较劲一样，做完了全套的术前检查，但那时候我连结婚证都没领，每次约男朋友去检查，我都找不到他人）

帮我做手术的主治医生告诉我，如果要试管，那么就不能打针吃药。怀孕是防止复发最好的方式，能让身体得到较为彻底的休息。如果不备孕，那么就需要打针和吃药对手术成果进行巩固，防止复发。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治疗策略。打针和吃药会造成骨密度流失，长期吃药也有可能对肝功能有损伤。最好的策略当然是怀孕。

经历过父母的催婚、亲戚的催婚，没想到有一天，还要接受医生的催婚和催生。但事情就这样僵在了这里。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的amh值术后依然维持在术前的水平，没有持续降低。我只能继续抱着一种盲目的笃定，往返于家和医院。

男朋友仍然被家里持续阻击，我开始预感这婚大概率结不了了。

（这是我删掉他之后唯一保留下来的一页聊天记录）

有一天晚上，我记得特别清楚，男朋友下班回来帮我安装一个新买的沙发。我说你上班太累了，晚点再装吧。他说没事，早点装好你可以坐在阳台看书休息。然后我看着他把那个很大的沙发一点点挪到我的卧室，说：「我一边装一边陪你说话吧，怕你无聊，等装好了我再搬到阳台。」说完他局促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竟有一种一如既往的单纯。

沙发装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以后你装家具的时候要记得，拧螺丝往顺时针方向拧，就是在加固，往逆时针方向拧，就是松开。」

所有的眼泪就在那个瞬间冲到了我眼眶里。我百分之百地确信，眼前这个装沙发的男人，在跟我告别。我太敏感了，我清楚这个人所有的语气、动作和习惯。他在教我以后怎么装沙发。如果他不打算离开我，按他以往的习惯，他会直接帮我装好沙发，而不是教我如何装。

那一天装好沙发之后，他真的就再没出现在我生活中。

男朋友就这样不声不响成为了我的前男友。

我不想去回忆自己用了多少的夜晚和眼泪去消化这件事，更多时候，因为自己那强烈的自尊心，我会命令自己在5分钟之内哭完，因为不值得。比这更难的事，是我必须去接受自己要中止进行了一半的试管检查，开始打针和吃药。这将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我突然想起了手术前那个似乎已经洞穿一切的医生，她告诉我要做好心理准备，以后的生活会有一些艰辛。我想她应该看过了太多的聚散离合。

在生殖科，我见过强迫症一般把每一次尿检试纸都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女生，医生一问她话，她就开始哭；我见过一个好事的女人总是询问其他人的amh值，她带着一脸祥林嫂般的神情跟我说：姑娘，你这个值怀孕的概率就像连续抛100次硬币，每一次都是数字朝上；我也看到过一楼大厅的取精室门口人满为患的情景，每个排队的男人脸上都有一种困顿而麻木的神情，这与他们对繁衍后代的执着与热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吹过无数次医院走廊的湿冷的风，它们不会比人心更冷。

过了几天，我爸妈突然让我订机票，说要来杭州看我，陪我一起过年。我追问了很久，才知道是前男友给我妈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大意是说他不能再继续照顾我了，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二老能够过来陪陪我，我的身体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复杂一些。

爸妈过来之后，我还是选择自己去医院复查。

为我问诊的医生显然还记得我，她曾经在手术台上安慰我吸一口「氧气」就不会再发抖。

「李医生，我今天过来的主要诉求是希望注射GnRHa，打针之后继续吃药巩固。」

「怎么不继续试管了呢？」

「男方那边有一些顾虑，不同意试管。」

「所以你们现在是……已经离婚了吗？」

「算是吧。」

「他家里有矿？」

「没有。」

「是家里老头儿老太太不同意吗？」

「对，比较难沟通。」

「他家人今天来了吗？在外面吗？让他们进来，我替你跟他们谈谈。」

「谢谢李医生，他们今天都没有来。」

「你家人来了吗？我跟你家里人谈谈，别怕。」

「我今天一个人来的。」

李医生愣了一下，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想幸亏我戴了口罩，不然一定会很丑。

「你别哭，没事的，别哭。」她让助手去给我找纸，他们翻遍所有的口袋，没有一张纸巾，只好扔给我一叠手术用的刀纸。我哭得有点停不下来，心想今天真是有点丢脸啊。

「我很怕你一时冲动，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其实我觉得事情是可以谈的。我一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是个挺正直的姑娘，不会做表面工作。没事，你这次回去约你老公的父母来医院，我来做他们的工作。」

「算了，李医生，我不想挽回了。」

「为什么？」

「因为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活着需要尊严。」

「我担心的是得到了尊严却失去了享受尊严的自由，到时候对生活造成影响。术后半年是你怀孕的最佳时期，你现在年纪已经不小了，这几针下去你最近一年都不能备孕了，你一定要考虑慎重。」

经过持续的拉锯和沟通，李医生建议我暂拒试管，先进行自然试孕半年-1年，如果仍然没有怀孕再进行辅助生殖。

从医院出来，我感觉身体有些轻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在问诊室里哭掉了好几斤的眼泪。那天傍晚竟然出现了罕见的晚霞，红得像一场温柔的灾难。我不想打车回家，就从医院走回了家里，一直走了三个多小时。

回家路上路过一家婚纱店，想起了黄绮琳拍的《金都》。那部电影是在一个婚纱批发市场拍摄的。在导演访谈里，黄导说她本来想在剧情里加入一些恐怖元素，因为传说中有很多小鬼会躲在婚纱市场，盯着来看婚纱的新娘们，挑到喜欢的妈妈就跟他们回家，来世就可以投胎做人。我第一次看到这段访谈的时候感觉毛骨悚然。可就在那一刻，我一点都不觉得恐怖。我鬼使神差地进了那家婚纱店，在里面逛了一圈。我想，会不会刚好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小鬼跟着我回了家。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会对他/她很好，非常好。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愿不愿生和能不能生，其实是两回事。一种是有选择，一种是没选择。

回到家，爸妈热切地迎上来，问我是不是打完针了。我说，医生没有给我打针，建议我先试孕半年。

莫名其妙地，气氛就变得有点诡异。我突然就感觉到爸妈的态度不好了。我妈回到厨房，开始一声不响地做饭。我爸也对我冷淡了。他开始跟我说一些令我有点难堪的话，比如他管不了我所有的事情，他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争取不拖累自己的儿女。如果我以后嫁得好，他就跟我妈过来多看看我，嫁得不好，他们就不过来打扰我，给我再增添额外的负担。

我妈跟我说：「不然再给他打个电话吧？我约他过来一起吃饭，一起过年，看看能不能有挽回的余地。」

我看着我妈，这个在老家飞扬跋扈了一辈子的女人，心直口快、爱憎分明，总是把生活过得滴水不漏。现在她变得特别卑微，只为了赶快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

我沉默了一会，说，你们放心，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吧。我也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争取不拖累自己的父母。

事情过去很久，我仍然会在很多个晚上反复咀嚼那天的所有对话。我爸那天应该是在生我前男友的气，却不知道应该发泄到哪里。他曾经很努力地接受自己的女儿只能嫁给一个比她还要普通的男人，现在却要接受自己的女儿可能连这样的普通生活都过不上了。

我曾经谈过的几场恋爱，都是普通农村家庭出生的男生。一直以来，都是全凭直觉觅对象，自以为人人平等，人人都可以自我坚持。可是现在我懂了，当你坚持你自己，也许不但伤害了自己，也会伤害别人。当我们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对于他人的意义，就会越来越发现坚持自己的困难。

那天夜里我重新审视了婚姻和生育的意义，然后我干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改简历，第二件事是发相亲帖。

改简历是想换一个工资更高的工作，我想尽快挣更多的钱，把房贷尽快还掉，保证我以后一个人生活也没有太多的顾虑。发相亲帖是我最后的一搏，我在帖子里说清楚了我的病情和可能造成的后果，半年内如果能结婚我就尽快试孕，如果没有结婚，我就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人活着还能被尿给憋死？

我很快收到了新的offer，还收到了一百多封相亲的私信。看样子生活又有了新转机。

2021年9月19日加更：

我来更新啦！昨天后台收到了很多私信和评论，真的很温暖。谢谢大家的关注和鼓励，我会尽力每一条都回复。接着上次的说。

就这样迎来了特别的2021年，我的2021是从相亲开始的。

因为在帖子里说起自己的病情，所以收到了五花八门的私信和评论，堪称是一个当代剩男大型猎奇现场。我会收到很多类似的私信，比如：

当然也遇到过不少「看上去很美」的相亲对象。

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某大厂的p8，毕业于国外某常青藤名校，第一次开车送我回家就牵我手，还一定要坚持上我家坐坐，吓得我魂飞魄散。或许是我不够open，之后再约我，就一直找借口推脱了。不过，他是我见过最勤奋的工作狂，我在这哥们儿朋友圈里分别欣赏过凌晨1点到6点的杭州。最可怕的是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更努力，单从工作态度这一点来说，我真觉得自愧不如。

也遇到过传说中的「杀猪盘」。一个伪装得人模狗样的男人每次聊天结束都会跟我说，「我先忙了，我去看看今天的走势。」聊了两天，我忍不住拆穿他说，「你有没有看过陈晓楠的一档访谈节目？叫做《和陌生人说话》，其中一期节目讲了一个遭遇杀猪盘的女孩，在故事的结局她以牙还牙，设了一个套，把骗她的男人反杀了。」此君从此拉黑了我。

也遇到过一时很难看清楚的人。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厂男，从始至终都表现得有礼有节，还会跟我主动分享他的歌单和书单。后来我顺着他的歌单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扒到了他的微博ID，赫然发现他已婚多年。没办法，大概在感情的世界里，每一个女人都可以成为福尔摩斯。

还遇到过一个很喜欢炫富的男人。此人竟然还是我的老乡。抱着老乡见老乡的热情去赴约，结果全程都在听他讲述自己家族的发迹史，名下有多少房，老家拆迁了几套房。那顿饭我没插上几句嘴，最后还是我结的账，因为我真的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当然大部分相亲对象也都比较正常，但每次对方请我吃饭之后，出于礼貌我都要再找时间回请，也会遇到送礼物的，我还要找时间回赠同等价值的礼物。如此下来，也颇有些心力交瘁。所以相亲一段时间之后，就有点倦了。

其中有没有遇到过差点结婚的人呢？有一个。

这个男生是清华大学的法学硕士，毕业后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家境小康，有房有车。我对他说不上喜欢或讨厌，只能说是条件合适。对于我的病情，他自行查阅了一些资料，并跟我说，试管婴儿在中国已经很普及了，他可以接受，并安慰我其实囊肿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小病，让我不用因此顾虑。不过，他跟我罗列的择偶标准也不是一般的多，尤其是对于学历特别苛刻，一定要求对方是985院校毕业。知道我的研究生学校之后，他还要问我的本科学校和高考分数。我跟闺蜜说起这个事情，闺蜜说：「优秀的人当然会条件多啊，他的这些条件都无伤大雅，再说别人都不嫌弃你身体上的疾病，你还要啥自行车！」我想想也是，这种时候了，哪还轮得到我挑三拣四。于是，在父母的催促下，第三次会面我就安排了饭局，让我爸妈见了他。

那天吃了饭后，他带我爸妈在景区转了转，就送我们回家了。到了小区门口，他让我爸妈先下车，再自己找位置停车。我爸右脚刚落地，还没站稳关好车门，他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我爸惊慌失措，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吓坏了，赶紧下车去扶我爸。他表示很不好意思，却仍然稳坐驾驶座，丝毫没有下车看看的意思。或许是在非停车位，他不好下车，但我觉得他如此毛躁和不礼貌的行为瞬间有些败好感。

他走之后，我家立刻开了小会。我爸妈觉得，这个男生整体素质还不错，就是说话做事不够稳重，有些急躁，不过人无完人，每个人都可能会犯错，何况是见相亲对象的父母，有些紧张也是无可厚非的。然后就问我的意见。很奇怪，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突然发现又见了一面之后，我对这个人还是没有什么新的认识。我甚至感受不到对方是不是喜欢我。真的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自己嫁给一个只见了三次面的人吗？事到临头，我又开始犹豫退却。

我想，我不能耽误别人太久，再考虑三天吧。

在后来的两天里，这个律师每天中午、晚上都会跟我微信聊天，打语音电话。可是一切都特别奇怪，有一种例行公事的感觉。我越来越确信，自己对他毫无爱情可言。

到了第三天，我跟他打了一通电话，直接在电话里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大意是说，非常抱歉耽误了他这么久，也很感谢他对我父母亲的款待。然后360度全方位把他夸了一遍，并表示我跟他一起实在是高攀，他应该有更值得的结婚对象。然后我微信转账了1000，算是回了那天请我爸妈见面吃饭的人情。

他起初有些诧异，进而开始申辩，说他只是不善言辞，但他真的很爱我。听到他如此轻易地谈到「爱」这个字眼，我感觉很怪异。我一直在给他道歉。见事情没有转机，最后他近乎带着几分怒意秒收了我的转账。

以为事情到这就结束了。结果接下来好几天，我都会在半夜收到他的微信语音，有时候听起来像喝醉了，有时候是一种指责，有的语音长达60秒，真的令我毛骨悚然。难以想象，起初我对他的印象竟然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开始我还会给他简单回复，仍然以道歉为主。如此反复几次，我不胜其烦，直接把他删除了。

知道律师跟我的事就这样黄了，我爸妈是真不想理我了。他们不明白我想要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可我又好像很明白，自己不想要什么。

经历这件事之后，发现自己无法如想象中那样去接受相亲的节奏，我就把相亲帖撤了下来。那段时间，我晚上经常做噩梦，梦里上演各种犯罪大片，醒来就会睁眼到天亮。有一天凌晨睡不着，我发了一条朋友圈。然后很快有人过来点了一个赞，还发了一条评论。暂且称此君为T。

T是我在20年初认识的一个朋友，一起吃过几次饭，很有一些共同话题，但那个时候我和前男友刚在一起不久。T在对我示好之后，我就婉拒了他，并告知我已有一个男朋友刚相处了一个多月。他得知对方比我小，刚毕业，没有什么经济基础，让我再慎重考虑下。我那时只觉得他有些小看人，就不想再理他了。之后约过几次吃饭我都婉拒了，彼此便渐渐成了活在朋友圈里的人。

看到T这么晚也没睡，我就跟他闲扯了几句。他问我身体康复得如何（我出院时曾经发了一条朋友圈），我跟他说起自己的近况，也说起突然就结束的感情，一时有点伤感。他立刻打了语音电话过来，但他实在太过直男，说出的安慰也很苍白，聊了两三句，两边就都陷入了沉默。然后他说：「你睡吧，睡着了我再挂。」我突然觉得有点安心，就把电话扣在枕头旁，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就这样，连续有好几个晚上，我就会给T打语音电话。有时候他才刚下班，会问我今天又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聊完这些，就是习以为常的沉默。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开着语音做各自的事情，我有时候在这边看书、打扫房间、听音乐，能听到他那边过马路的声音，听见他跟同事打招呼、去买西瓜、取快递、上楼、开门、烧水，有时候听见他打开电脑开始写码，洗漱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一声。再然后，我也就睡着了。

也会有无法控制情绪的时候，我会对他说起打针吃药的恐惧，服用激素药物会让人发胖，这是比衰老更令我恐惧的事情。说到不爽的时候，我就会在电话里骂几句，他无言地听着，以沉默的方式给我安慰，然后等我睡着。

我不知道把T当作了一个怎样的存在？我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有时候想想，我才刚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感情，就开始发相亲帖，急着要把自己嫁了，还在睡不着的晚上跟一个刚熟悉起来的男生聊自己的恐惧，借助对方来消化情绪。我想他在内心应该挺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吧。生病这件事，从某种能程度上让我看清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有着道德瑕疵的普通人。

T不止一次跟我强调，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的婚姻都需要一个孩子。失去健康的生活会很难，可会好过勉强的婚姻。他说的道理都如此客观并且正确，可是30岁这一年对我来说真是过得好难啊，我不过想要一点好光景。

一天晚上，我跟T说我发相亲帖的事，还说了要换工作，他有点生气，说我对自己很不负责。他问我，「这么短的时间，你确定自己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了吗？你还没休息好，就要去接受更大强度的工作？谁说女人到了三十就必须要嫁人呢？自己不能活得开心吗？你有房子，有好的工作，你着急个什么劲？」

我也很上头，冲他喊回去：「那是因为生病的人不是你，换你试试，换你吃个五年的药试试。吃到最后，骨质疏松，肝功能受损，没有人爱，没有家庭，没有子女，以后死在杭州也没人发现。」电话那头一愣，然后就没有了声音，只有黑洞一样的沉默。

我继续跟他逞强，「你看不起我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嫁不出去，跟我相亲的人可多了。」

他一下被气笑了，说，「都什么人啊？」

我说，「有一个律师，我觉得还挺靠谱。」我那时候其实早已把律师给拒绝了。之所以这么说，我只是不想输。

他说，「我觉得不靠谱。才见过几面，就觉得他靠谱。」

我明显感觉到他在跟我抬杠，我更生气了，说，「就你靠谱，就你优秀，但你又不结婚，有啥用？」

他有点无奈，「不是不结婚，是现在时机不对呀，你现在做的决定都太冲动了，你起码要冷静半年吧。」

然后话题又回到了吃药打针，「半年过去我就要吃药打针了，我会变老、变丑、变胖，还会失去怀孕的最佳时机。」

我知道争执又回到了起点，这是一个永远无法被开解的矛盾。甚至因为那一点卑微的自尊作祟，我感觉到自己在逼他做一个决定，但我又知道这个决定是何其可笑。我又一次因为直觉选择了明知会毫无结果的感情。我知道他听懂了我的意思，我也知道他用理智拒绝了我。

我都干了些什么？！一瞬间我只感到颜面尽失，然后我迅速挂掉了电话。好像这样就可以撰改我刚刚的一系列的蠢操作。

T没有再打过来。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也没有。

到了第四天晚上，2021年2月7号，接近12点的时候，我睡得迷迷糊糊，然后我手机震了一下。

我拿起来一看，T发了一条微信过来，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个很安静的黑夜显得格外有力。

我马上回，「我需要尽快领证结婚，你能做到吗？」

他问我，「多快？」

我答，「越快越好。」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振奋人心。

不就是个赌注吗？我已经30岁了，我就最后任性一次，我愿赌服输。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电话响了，他说，「你出来吧，我在你家楼下。」

我问他，「你想好了，真的要跟我结婚啦？」

他说，「对。我怕那个律师对你不好。对你不够好。」

我到楼下，看到黑漆漆的风里，他的眼睛在闪闪发亮。他看起来好像比去年见面时要瘦一点，头发也短了一点。他一看见我就笑了。我跑过去，问他，「你笑什么？」

他说，「不知道，看到你就想笑。」

我也笑了，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最如释重负的微笑。我感觉那天的风一点都不冷。

2021年9月21日加更：

我来更新啦！昨天又收到了很多评论和私信，谢谢大家愿意跟我分享自己的故事，共勉！

T大我4岁，跟我一样，毕业以后先北漂了几年，然后来了杭州。他是农村家庭出生的孩子，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不过他凭着自己的努力，积攒了挺多积蓄，房子车子都不用靠父母。生活上他是个很节俭的人，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发现他跟我用的是小米同款手机，那款手机还不到2000块，所以我对他印象还挺深刻的，觉得他应该跟我一样，是个在物质上不太挑剔的人。

他说，对于结婚的事情，他家里的人已经从催婚到催不动了。他也一直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看着身边的男同事结了婚之后大多数呈现出的生活状态都有一些疲惫，所以对于婚姻其实没有特别向往。至于孩子，他说家里弟弟妹妹都各自成家有了孩子，所以他在这方面没有受到家里的压力。

他说，第一次跟我见面的时候，就很喜欢我，觉得我很文气。第一次见面我们还聊到了昆汀的《杀死比尔》，他说他生活里还没有遇到过看这种电影的女孩，印象很深刻。当然他也注意到了我们的同款手机。但是后来知道我恋爱了，也不好再打扰我，只是我每次发朋友圈，他都会特别关注一下。

我跟他商量，我们是否需要先见见双方父母，然后再定下领证和结婚的时间。他说，他家的事情长久以来都是他自己拍板做决定，所以只要看我家这边就好了。

我又问他要不要跟他家里说下我的身体情况。他说，「不用，这种事情老人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我说，「那如果我真的生不出孩子怎么办？」他说，「那我俩可老自在了，我攒的那些钱也够咱养老了。我爸妈那边，到时候就说是我的问题就好了。」没想到一直特别困扰我的事，到了他这里，不到五分钟就解决了。

很快，我就带他见了我爸妈。爸妈都很喜欢他，说他无论从外在条件还是待人接物上，都令人满意，而且大事小事都可以自己做主，是个有主见、有担当的男人。如此，我们的婚姻就提上了日程。彩礼的事，我爸妈说看他们的习俗就好。领证和结婚的时间，也先看亲家方便。

第二天一早，他给我卡上打了50万彩礼，说知道我爸是个领导，应该挺好面子，只要他们高兴就行。我全部悉数转给了我妈。爸妈说不需要那么多，转回35万让我们去还房贷，留下15万说给我办个像样的婚礼，再把老家留给我的那套房子好好装修一下。

T说，农村那边的婚礼都比较简单，就是个流水席，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我说，我参加过很多朋友的婚礼，也做过伴娘，其实我觉得那些婚礼都挺累的，基本都是配合表演，做给别人看，收来的礼金和办婚礼花的钱，其实也差不了太多。咱们的父母年纪都很大了，我不想让他们太操劳，不如就随便摆几桌，也不用请什么司仪和策划，重要的亲朋好友到场聚一下，意思意思就行了。

T也同意我的看法，他原本以为我需要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婚礼。我说，生了病之后，就会把很多东西看得很通透。人这一辈子，有个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就好了，不需要那么多观众。

如此，我们就把意思给双方父母传达了一下。我跟我妈说，老家的房子也不用再装修了，我们以后应该也是留在杭州，费那么大力气装修也是浪费，手头那10多万彩礼，让她跟我爸该玩玩，该花花，我和T也不能经常回老家陪他们，所以希望他们老年生活过得轻松一点。

我和T选了3月12号植树节这个日子去领证。领证那天，我们去商场挑了一对对戒，一条手链。回家路上路过花鸟市场，T说看到我家的阳台有点空，他想在上面种一些花草，我们就下车挑了一盆栀子、一盆月季、两盆绣球。

（植树节在朋友圈官宣结婚，文案借用了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情诗）

当天晚上，他变魔术一样拿出来一瓶红酒，说，这是马爸爸给阿里每个员工发的新年礼物。他也一直没找到机会喝，今天就跟我一起把它干掉。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那么多酒，也是我们婚礼的第一瓶喜酒，只属于我和T两个人。

结婚之后的日子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

我有一个特别热爱生活的老公，我的小阳台在他精心布置下马上变得春意盎然。他在阳台种过各种各样的植物，这些植物无一例外都破土、发芽，还开出了小花。有人说，男人的黑洞时间属于车库或者鱼塘。我觉得我老公的黑洞时间属于阳台。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精神后花园。

（我家的阳台上都是我老公种的各种花）

我呢，擅长从二手市场和淘宝上淘一些物美价廉的家具，把家里装扮得既文艺又复古。

（我们的窝，都是我上网淘来的家具）

以前，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结婚以后，爱上了钻研厨艺。有段时间每天给我老公做爱心便当，好不好吃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也不敢说不好吃。

最重要的事当然还是备孕。如今领了证，我就不用走打针吃药的路了。试管的术前检查我这边已经做完了全套，就剩我老公那边的结果了。

我记得带他去做检查那天，他显得有些紧张。我为了让他放松，故意逗他，跟他说，传说医院的每个取精室里都有一幅十分精美的油画，油画上有一个风情万种的摩托车女郎，长发飘飘，眼神迷离，最关键的是，这个女郎是全luo出镜，非常之逼真，还散发着一股迷之微笑，据说，看过她微笑的男人无一例外都被迷得神魂颠倒，瞬间就能精虫上脑。

我老公被我逗笑了，说他对摩托车女郎不感兴趣。

我说，「没关系，如果你不喜欢摩托车女郎，咱也可以自己准备小视频，比如，先下一个G的波多野结衣。」

然后，这个憨憨用一种特别真诚的表情问我，「波多野结衣是谁啊？」

那天做完检查，他跟我说太难了，这地方他这辈子都不想来第二次了。

过了几天，我们就拿到了电子版的结果。上面都是一些数据，有精子数量和活动率之类的，很吊诡的是，我老公的每一项结果后面居然都是0。

我第一直觉就知道，这个结果非常不好。我也知道，试管应该是做不了了。

我老公也显得很低落，跟我说话带着一些小心翼翼。踌躇了半天，他问我，「媳妇儿，你会跟我离婚吗？」

我气笑了，说，「这么好的男人，我怎么可能让给别人？你不觉得咱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吗？我们都不适合生孩子，就别去祸害别人了，正好负负得正。可能我们命里就是没有孩子吧。你不是说，没有孩子咱俩过得老自在了。这辈子我只希望你开开心心。」

他对我说，「这辈子我只希望你健健康康。」

我看着他的脸，近得像一个理想。我一下忍不住哭了，他也哭了，我觉得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珍贵的眼泪。

就这样，我们决定了下半辈子两个人过。不就是打针吃药吗？不就是变老变丑吗？我都这么努力了，最后换来一个爱我的老公，我觉得也值了。

第二天，我在线上把那张电子版报告发给医生，请医生看是否还有调理的空间。如果没有，我就准备回李医生那里开针水。

医生一看报告懵了，说，「你这报告数据不对啊，你从哪里取的报告？」

我也懵了，我说「这是医院发到手机上的电子报告。」

他说，「你去医院取纸质报告给我。」

我一头雾水，但又突然感觉有了希望。下午我去了趟医院，输入了病案号后，打印机里竟然吐出了两张报告。

第一张报告，跟手机上的一模一样。

第二张报告，上面赫然写着：「您的标本浓度不足，精液形态未做，将于下午3：30退费。」

我原地石化了，靠，不是我老公不行，是这个憨憨的采样不足。绝了。他那天是太紧张了吗？看来摩托车女郎的迷之微笑并没有把我老公迷倒。

我马上发了微信给我老公，恭喜他从此又站起来了，看来他这辈子不想来第二次的地方，过几天还得再来一次。

从此之后，「摩托车女郎」就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梗。

又过了几天，到我老公的生日，那天是愚人节。我给他买了一个蛋糕，挑了些生日礼物。回家路过一家药店，我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过几天又要去医院了，如果一切顺利，就要准备试管了，不如早点把验孕棒买了。

回到家我想，我得先试试这玩意儿怎么用吧。

领了结婚证之后，我们在一起一个月基本都没有做什么避孕措施，虽然知道怀上的概率很小，但还是想碰碰运气。

结果！我看到我人生的第一根验孕棒上，出现了两条杠。两条杠！！

我惊呆了。第一反应是我第一次使用，是不是哪里操作失误了？今天是愚人节，老天爷跟我开玩笑吗？

然后我立马拍了照片给我闺蜜，我问她，「快帮我看一下，我是怀孕了吗？」

我盯着那行「对方正在输入」，感到度秒如年。过了一会，跳出来一行回复，她说，「哈哈哈哈哈，是的，你怀孕啦！」

我站在洗手间的水池前，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好消息在我老公生日这天告诉他。他应该会很高兴，因为他真的不用再去见摩托车女郎了。

（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第一时间找我闺蜜去确认）

我老公知道之后果真很得意，跟我吹嘘，说他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我说，你顶多算是老骥伏枥、老当益壮。

我有时候会想起那个在生殖科特别好事的中年女人，她曾经说我的amh值怀孕的概率非常小，相当于连续抛100次硬币，每一次都是数字朝上。

可谁能想到，我就是那个连续抛了100次硬币的人。

4月23号，我老公陪我去医院做了b超。在那个昏暗的小房间里，我听到了像小马蹄一样哒哒哒哒的胎心声。它跳得很快、很清晰，像一把温柔的箭簇，一瞬间触及了我的肺腑。

医生说，「恭喜你呀，胎心胎芽都有啦！这个孩子你要的吧？」

我说，「当然。我盼了好久，才盼来的这个孩子。」

（第一次看到听到宝宝的胎心，我很激动）

我最应该感谢的人，当然是李医生。天知道她当时的决定是多么英明。如果没有她阻拦我，我现在已经开始打针吃药了，也许也没有我跟老公后面的缘分了。可现在，我再也不用去承受做试管的痛苦了，也不用打针吃药了。

去感谢李医生那天，我到超市买了一盒巧克力。我还没办婚礼，也没有喜糖，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盒喜糖，我把它送给了我的主治医生。

我挂了一个早上的专家号才见到李医生。她看到我也特别高兴，一直嘱咐我，在家要好好休息。她说做过这个手术的病人，怀孕的几率本来就低，加上我amh值受损，所以这个宝宝是来之不易的珍贵儿，一定要珍惜。

我在喜糖里留了一张纸条，她拆开的话就会看到。

怀孕之后，我老公就不让我工作了，让我在家安心养胎。我们都在互联网公司工作，早出晚归，强度都不小。考虑到以后生了宝宝，继续从事这样的工作，可能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孩子。所以我趁着在家休息，开始准备考公。

怀孕之后，我老公也不让我进厨房了，一个从前连蒸鸡蛋都能把锅底蒸糊的男人，厨艺进步神速，每天早上8点起床就给我做早餐、热牛奶，然后浇花、拖地，到了9点出门去上班。周末会在家给我做鱼，做排骨汤，如今做饭对他来说是一件轻车熟路的事。

我早上和下午基本都在备考，还从网上淘了两个很轻的小锅，堪称孕妇神器，单手就能拎起来，做菜也不累。吃过晚饭我会出门散步，回到家再看看喜欢的电影，看看育儿类的书籍，等我老公下班。

辞职在家的生活对我来说特别充实，我有时候做题可以连续做一天，写东西的时候也会很专注。当然也会很想我老公，但我知道他一般都在debug，所以工作时间我都不会打扰他。我很喜欢独处的时光，也很珍惜这样的时光。

有一次我老公问我，「媳妇儿，我每天加班这么晚，你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会特别孤单？」

我笑着说，「老公，如果这种生活就是孤单的话，我愿意孤单一辈子。」把他气得哭笑不得。

如今我已经怀孕29周了，正式进入了孕晚期。周围的人都说我怀了一个天使宝宝，因为我孕期从来没有孕吐过。很多孕妇遭受的水肿、疱疹、便秘、失眠，我都没有遇到过。我的胃口一直很好，吃得好睡得香，唯一的问题就是把自己吃胖了太多。

有一次我下楼倒垃圾，看到小区里有一个大妈，身穿印花大袍，肚腩很大，手叉后腰，走路带风，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我自己，不由得悲从中来。回家我跟我老公说，不行，我真的要控制饭量了，再这样下去，我就可以和大妈一起跳广场舞了。

我也曾经对着衣橱里那些s码的衣服黯然神伤，不知道下一次穿上它们是什么时候。

因为孕激素导致的色素沉淀，我的脖子上多了好几道颈纹。我老公安慰我说，那是有钱人的象征，因为一般人不会一口气戴三四条黑珍珠项链。

我还发现穿我老公的运动裤特别舒服，松紧腰特别合适。从此他的衣橱也被我霸占了。我想，他应该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跟他穿同一条裤子的人不是他兄弟，而是他老婆。

平日里，如果产检安排在工作日，我就自己去医院，每次都走得健步如飞，产检也都一路绿灯。如果产检排在周末，我老公就陪我同去。他早早就盘算好带我去看待产医院和月子中心，听说公立医院可能打不上无痛，他就给我订了私立医院。

怀孕期间我爸妈过来杭州看过我一次，但我其实更喜欢一个人在家，我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跟老公说，公公婆婆也不需要过来照顾我，老年人应该有老年人自己的生活，辛苦一辈子，不需要再东奔西走。所以结婚至今，我只在视频里见过我公婆。生了孩子以后，我们也打算请月嫂过来照顾，不用麻烦公婆。

我的宝宝预产期在11月底，医生说，11月中旬以后随时都有可能生。好巧不巧，我又要生一个天蝎座了。别的不求，我就希望我娃不要再跟我一样，是11月11日光棍节出生。至于到底是男宝女宝，就等着开盲盒吧。男宝女宝，我都一样喜欢。

我永远感谢我肚子的宝宝，ta来得特别及时，让我不需要再打针吃药，经历我所恐惧的一切。但我又很清楚地知道，ta只是借助我来到这个世界，却不是为我而来。我希望陪ta度过每一天，一直到ta成年，那时候ta就可以忘了爸爸妈妈，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我想那时候的我，会是一个自由的老年人，而ta会是一个自由的年轻人。

我永远感谢我的老公，他是我的战友，也是我的旗帜。在这个世界上，将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他是这场疾病过后，老天为了补偿我，而送给我的一颗糖。

我感谢我自己，在30岁这一年，我遭遇了疾病，遭遇了感情的创伤，可我仍然选择相信爱情。我想我只是真诚地对待了生活，所以生活也真诚地对待了我。

我感谢这场手术，它让我明白人生并不美好，所以美好才值得我们去追求。

文章就暂时更新到这里了。等生了宝宝，会第一时间给大家报喜。祝福大家中秋快乐，生活美满！

9月23日加更：

没想到一下收到这么多的私信和评论，之前承诺大家每一条评论都会回复，现在看来只能尽量去回复了，但每一条留言我都认真看了。谢谢大家！

有几点需要说明一下：

1、有好多朋友问到我前男友的下落，我们后来再没有联系了。我想他做到了他能力范围内所能做到的最好，我也理解并尊重他的决定。

2、我能遇到我现在的老公是我的幸运，他爱我远远胜于我爱他，我在决定和他结婚时当然也是冲动的，也给了他一些压力，我也在文中说了，在生病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不过也是一个有道德瑕疵的普通人。所以我的经历中运气占了很大成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如此幸运的。

3、我理解我的父母，在手术情况下他们千里迢迢从老家来杭州照顾我，见我屡屡相亲失败对我很失望，所以言语中难免有所伤害。父母也是普通人，我以后也是要当妈妈的人，当我说了伤害我孩子的话时，我也希望ta能理解和包容我。

4、我也收到很多患巧囊和多囊的姐妹来咨询，但我在这方面只是个外行，因为生病所以略知一二而已。浙江省妇保的李医生真的是一位很负责任的好医生，如有需要可以私信我，我愿意告知挂号方法。

5、很多读者在纠结故事是不是我编的，我想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也无意去证明它的真伪。如不相信，就当个美好的故事看看吧~

6、有很多和我年龄相仿的姐妹给我留言，说到了「剩女」标签带给她们的压力，我很理解，衷心祝福她们最后皆能觅得良缘！我的所谓美好结局更多来自我的幸运，如没有遇到我老公，我想我也会努力工作和生活，最后，还是那句话，真诚对待生活的人，生活也会真诚待他。与诸君共勉！

12月12日最后一次更新：

我来给大家报喜啦！我11月28号生啦哈哈哈哈哈～

最近在坐月子中，抱歉让大家久等了。有网友评论想看我写写生娃的经历，那我们就开始吧！

刚进入11月，我爸妈就从老家过来照顾我了，结果一直到26号宝宝都没有发动，原本以为是天蝎宝宝，活生生拖成了射手宝宝。射手宝宝也挺好，天生的乐天派。但是看着群里好多孕妈都陆续发动弯道超车了，我还是挺着急的。

到了11月27号晚上11点，我突然感觉到了规律的宫缩，但没有见红也没有破水。我慢条斯理洗了个头冲了个澡，清点了一遍待产包就去医院了。正值杭州疫情管控严格，去医院生孩子只能一名家属陪同，要求做核酸才能入院，中途还不能换人。我选了我老公当队友。

到了医院已是28号凌晨12点多，护士给我做了胎心监护，宫缩已经非常频繁，2-3分钟就有一次。值班医生给我内检了一次，已经开2指了。私立医院开1指就能直接进产房挂无痛。

之前看孕妈群分享，说宫开2指疼到想撞墙，可我竟然在没有太大的感觉下已经开2指了。入了产房，抽了血，挂上胎监，麻醉师就到位了。麻醉师的声音很有磁性，我意识清醒地猜想他应该是个帅哥吧。他让我蜷成虾米状，无痛从后背脊椎的地方注射进来，顿时感觉后背一阵凉凉，似乎也没什么痛感。都说打了无痛的瞬间就是从地狱到天堂，我却感觉我从始至终都还在人间。

随后助产士进来了，一直在跟我聊天，试图缓解我紧张的情绪。她说我宫缩比一般人频繁，照这样的开指速度，28号下午应该可以生完。我说，我担心胎儿会不会偏大不好顺，之前b超预估胎儿体重已经6斤半了，双顶径都9.5了，娃的头这么大会不会顺到一半卡住了？她被我逗笑了，过来摸了一把我的脸，像摸自己女儿的脸蛋那样笑着说，要对自己有信心，这1米7的大个子不顺就白瞎了。我听了略微安心。

过了几分钟，我老公换好衣服进产房了。蓝大褂蓝帽子蓝口罩，只露出两只小眼睛，显得有些滑稽。我冲他笑了笑，看到他眼光闪烁。他走到我跟前，手伸进褂子里左掏右掏，掏出几块德芙巧克力，问我想不想吃。助产士说，「饿就吃吧，别多吃，不然生的时候顶到胃可能会吐。」我挑了其中最大的两块吃。吃完了还有点饿，但没敢再吃了。

助产士让我们都睡一觉，睡好了第二天才有力气生。说完就出去了。老公躺在产床旁的沙发上，显得有几分焦躁，过几分钟就起身过来看胎心监护仪。一边看一边给我报告：

「哇，媳妇儿，刚刚宫缩都100多了。」

「哇，媳妇儿，刚刚宫缩只有70多，你痛不痛？」

「刚刚宫缩的波峰持续了好久啊，你痛吗？」

我好想揍他，「老公，我不痛，我就是被你晃得头晕，你快去睡吧。」

可能是上了无痛的缘故，宫缩的疼只比痛经痛了那么一点点，是我可以忍受的程度。我几乎没有喊过痛，连哼唧一下都没有，就这样迷迷糊糊到了后半夜4点多，医生来了一趟，又内检了一次，已经开4指了。她说照这个开指速度不用等下午，上午就能生完。

她跟我聊了会儿天，告诉我隔壁产房的产妇半夜2点送来的，送来已经破水了，不到2小时就顺完了，三胎，是个男宝。说完来了一句「你也可以赶上她的，加油哈！」我心想，孕妇真不容易，如今连生孩子都这么卷了。

到了早上8点，又内检一次，这次终于十指全开了。助产士跟我说，「医生马上过来了，咱们准备一下就开始生宝宝啦！」要说那一刻是什么心情？就是兴奋吧，一种终于要上战场卸货的感觉。至于生的时候会不会疼，根本都顾不上了。

医生到了之后，让老公站在我头一侧的方向，用手托着我的头。然后让我听她的指令，在宫缩来的时候深吸一口气，眼睛看着肚脐的位置，用力拉屎（是的你没有看错，就是拉屎！！），一直持续10秒钟，在第10秒的时候用鼻子把气呼出去。

看我发力不错，助产士喜不自胜，开始很大声地夸我：「你真会用力！哎呀真棒！就是这样用力，保持保持，加油啦！」

我不确定她当时说的究竟是「加油拉」还是「加油啦」。毕竟生平第一次因为会拉屎而被人夸奖，躺在产床上的我内心真是百感交集老泪纵横。

不知道究竟拉了多少次，有那么一瞬我突然有点使不上力，宫缩的疼痛突然被放大了好多倍，但我不敢换气，也不敢哭，因为医生提前叮嘱过我不能哭，一哭气息全乱套了。我就把那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强忍着。突然我觉得胸口一热，一股热浪往嗓眼喷涌，眼前一黑，「哇」一下……我吐了。

我吐了一口黑的血。

我脑子「嗡」一声，开始上演各种绝症电影，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会吐黑血我会不会死？？？就在我惊慌无措的时候，我听见老公在旁边悠悠地说，「媳妇儿，别慌，你吐的好像是刚吃的巧克力。」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和尴尬。emmm……那一刻我发誓我再也不想吃德芙巧克力了。

「羊水已经2度污染了，胎心还稳的，咱们加油！」听到医生提醒我羊水污染了，我顾不上疼痛和难受，一心只想着赶快发力。这时候腹部的疼痛已经越来越强烈，像有一只大手把五脏六腑都攥紧了，恨不得攥出汁来。

又用了几次力，助产士突然跟我说「好了，现在开始只用一半的力，不然容易撕裂。」我赶紧收住气息，脑子飞快转了转，心想一半的力究竟是多大的力？就这样摸索着用了几次力，终于在某个瞬间，我突然感觉小腹一阵轻松，好像被掏空了似的，就像一坨千年大便被拉了出去。（哈哈哈哈我被自己恶心到了，今天写的东西为什么会这么有味道？）

「快拍时间！8点53分，恭喜恭喜，母女平安！」医生在提醒我老公拍墙上的时间。

（2021年11月28日8点53分，宝宝出生啦）

过了寂静的两秒钟，产房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脆生生的啼哭。

我有点恍惚。那婴儿的啼哭声并不真实，听起来不像是发生在真实的空间里，反倒有点像童年时那只装了电子的被我玩旧了的洋娃娃的哭声，拍一下就会笑，再拍一下就会哭，仿佛我再多拍两下，她嘴里就会蹦出一句「爸爸妈妈」。

直觉是个女孩。我问「男孩女孩？」

我老公激动地说，「女孩，是女孩！媳妇儿你辛苦啦，给我生了个小情人。」

我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很想恭喜他美梦成真，毕竟在孕晚期的时候他天天摸着我的肚子祈祷是个丫头，说女儿跟爸爸亲，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还说生个女儿就跟着我码字，生个男孩就跟着他写码。这下他可轻松啦，不用再把码农的衣钵传承下去了。

我很想睁眼看看我老公，看他会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流下狂喜的眼泪。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突然漫上来的泪水糊住了我的视线。

「好了，爸爸来断脐吧！」医生在叫老公去完成剪脐带的仪式。

在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一个一米七八的大汉，哆哆嗦嗦地接过医生手里的剪刀，颤颤巍巍地伸向脐带，犹犹豫豫地跟医生再三确认「是这里吗？还是这里？宝宝会不会疼？」

我要被气死了，很想笑，一笑又怕肚子疼。我真想从产床上一跃而起，夺过他手里的剪刀，对他说：放开那女孩，让我来！

（爸爸在剪脐带，场面略血腥，剪裁了一下）

医生给老公拍完了断脐的照片，就把宝宝带去清洗了。因为最后时刻太用力，我下体有轻微撕裂，缝了3针，无侧切。整个产程持续了8个小时左右，开指用了不到7个小时，生娃用了50多分钟，算是头胎里速度比较快的，也没受什么罪。

医生在缝针时，我能感受到她在熟练地飞针走线，那痛感有几分酸爽。我那直男老公在旁边来了一句，「终于生完啦，媳妇儿，我看你是不是也不咋疼啊？」

我气得想吐一口黑血，对他说，「把你蛋蛋割一个口子，再用针缝起来，你看疼不疼？」

他一下笑了，捏了一把我的脸，我感觉到他手心都是汗，对他说，「你去看看宝宝吧，拍张照我看看。」

他去看宝宝称重，我躺在产床上，满脑子都是我妈。

妈妈生我的时候，开指很慢，整个产程持续了近一天一夜。那时候没有无痛，没有导乐，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妈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能说会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美了一辈子。我从小只会读书，不爱学做饭做菜，经常被我妈骂是个「书呆子」，她很少给我肯定和赞许，所以我很早的时候就想好以后上大学要离家很远。这么多年，我读研又工作，一直在外面漂，待过北方、中部、南方，就是不愿意回老家工作和成家。我默默用行动去对抗她对我的控制，我以为，我们永远无法像一盆水对另一盆水那样互相照见，但终于还是在我生孩子的这一天，达成了对彼此生命最深刻的谅解。

我的思绪还在神游，老公过来给我看照片：「媳妇儿快看，咱的大胖闺女，7斤！】

我惊呆了，b超说好的6斤半呢？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7斤？我竟然顺了一个7斤的胖闺女！

再看看照片……怎么童话里都是骗人的？为啥我的闺女会有如此粗壮的小腿和胳膊？不是都说新生儿的皮肤是皱巴巴的吗？为什么她这么白？为什么她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

（宝宝刚出生的样子，这7斤的大胖闺女）

我的脑袋里塞满了10万个为什么。

医生把她放到了我的怀里，她的眼睛竟然是睁开的，我竟不太敢跟她对视。她像只小青蛙那样趴在我的胸前，软绵绵的小身体像一朵脆薄的经不起触碰的花。

医生给我戴好帽子，吩咐护士把我推回病房。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待了8个小时的地方。

产房真是一个奇幻的地方啊，充斥着屎尿屁，也诞生着新生命。一个女人在产床上和动物似乎没什么区别，但当她被推离这个由魔幻和现实共同交织而成的空间时，却又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这太神奇了。

从产房回到病房，护士让我尽快母乳，但产后第一天几乎没有什么奶水，加上最后生产时医生给我加了欣母沛促宫缩，导致我一直疯狂拉肚子和便血，浑身无力，蔫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从病床到卫生间的距离只有几步路，我像走了几公里，每一个来回都是煎熬。

到了晚上我老公累得睡着了，我试着自己去厕所，发现可以自己下地了，就没有再叫醒他。那一天我几乎熬了整个通宵，坐在马桶上大汗淋漓眼冒金星，拉肚子拉到发抖。我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甚至自嘲地想：这钱花得还挺值，不用跟人抢厕所，还是个智能马桶，坐上去挺暖和的。

回想起来，我做过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坚持顺产，要是剖腹产的话，小腹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当天根本没法下地，岂不是一整晚都要我老公给我端屎端尿？又要照顾大的又要照顾小的，不得把他累死。

幸运的是第一天宝宝一直在睡觉，很少哭闹。当天打了卡介苗，也睡得很香。我们都一致认为她是个天使宝宝。

谁知道第二天就被啪啪打脸了。排空了胎便之后，宝宝因为饿肚子开始哭闹，而我因为头天精神不济又吃不下东西，完全没有足够的奶水。护士来换药时告诉我那位生三胎的产妇奶水多到令她头疼，防溢乳垫根本不够用。而我，我带去的防溢乳垫就没有拆封过！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我从没想过，生了娃之后才迎来最令我惊恐的环节——喂奶。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喂奶可以那么痛！生孩子我没有哭过，缝针时我也没哭过，坐在马桶上发抖时我也没哭过，但就是因为喂奶，我哭过不止一次！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使出了吃奶的劲」，我那宝贝女儿吸吮的力度堪比大吸力抽油烟机，每一口对我而言都像上刑。新生儿可真是刀子嘴刀子心，一点不带心疼当妈的，三下两下乳头就被吸出了血泡，然后流血、结痂，然后又被吸破，然后再结痂，反反复复无穷尽也。

关于我喂奶时的惨状，我老公有一段描述堪称精辟：先是女儿大哭，然后我喂奶，一口下去就会听见我的一声惨叫，然后我女儿不哭了，我哭了。

我感觉我喂的根本不是奶，是血。即便如此，宝宝仍旧喝不饱。最后实在没办法，冲了配方奶，护士提醒我们为了防止婴儿乳头混淆，让我们用小勺喂奶，不要用奶嘴。

用小勺喂奶是一个极精细的活儿，喂起来堪称龟速，还要防止宝宝吸入空气呛奶。我在深夜醒来，看到我老公一只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在用小勺给她喂奶。女儿喝得吧唧吧唧的，我老公困得眼睛都要闭上了。我忘了那天女儿哭醒了几次，反正她哭醒了多少次，我老公就喂了多少次。

（老公半夜还在用小勺给娃喂奶）

凌晨三点半，护士听到哭声来敲门，说服我们把孩子交给她们去护士站照顾到早上，让我跟老公休息一下。我看老公印堂发黑，眼袋发青，枯萎得像另一个产妇，再这么熬下去感觉咱俩就要暴毙了，终于狠狠心同意了。

早上7点醒来，感觉睡了这辈子最舒服的一觉。扭头一看，护士不知道什么已经把宝宝送回来了。她换了新的粉色的包被，裹得像一颗粉嫩的粽子，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正滴溜溜地转着。她吃饱了，不哭也不闹，不知道独自醒了有多久。她漆黑的眼眸像林间无辜的小鹿，平静的小脸蛋像秋天的落叶一样静美。她似乎在看我，又似乎没有在看我。她知道我是她的妈妈吗？应该还不知道吧。

我细细打量着她的小脸、她的小鼻子、她的小嘴，像欣赏泰戈尔的一首情诗。这么脆弱的小婴儿，在不久的将来会长成一个小小少女，会有独立的意识，做独立的决定；她的青春期会碰上我的更年期，就像火星撞地球；她也会历经天真的笃信，爱或被人深爱，她也许会嫁人，也许不会，也许会有孩子，也许不会……

我的思绪纷纷扬扬，没有落点。然后我开始哗哗落泪，带着某种愧疚、疼惜和柔情，而她对此无知无觉。人类的感情果真都是向下的。这样很好，我希望她永远这样无知无觉地享受着平静和幸福。老公在沙发上鼾声如雷，这两天他全程陪产，全程照顾我和宝宝，也把他累坏了。我感到世界在此刻处于一个刚刚好的瞬间。

就这样痛并快乐着，我跟老公在医院待了整整3天，新手爸妈活生生被逼成了奶娃高手。

（终于熬到出院，新手爸妈拍照留念）

老公在医院最开心的一天，就是他在喂奶时突然发现宝宝在梦笑，笑起来竟然跟他一样有两个酒窝，把他激动得不行。

「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对酒窝传承下去。」哄睡宝宝之后，他瘫在沙发上，摸着他的肚子，用一副死而无憾的口气说，「哎呀，梦想成真啊！」

「是啊，你的基因真强大。」难怪都说女儿像爸爸，儿子像妈妈，我也笑，「我这当妈的只能重在参与了，就做了一回大自然的搬运工。」

到了第四天，爸妈来医院接我们回家，他们这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外孙女。我妈不放心我去月子中心，竟然从云南老家雇了一个月嫂，直接带到杭州来，这月嫂竟然还是两年前我表姐生孩子时雇的，我妈在那时就记下了她的联系方式，说好以后我生孩子要请她。我都被我妈这番操作惊呆了。

回到家，月嫂阿姨动作麻利，立马让我上床窝着，只管休息，别的都不用管。一天五顿月子餐，还不带重样的。天天给我按摩通奶，没过两天我奶水竟然渐渐多了。泡了艾草的洗脚水她都直接给我端到卧室，我从怀孕到现在哪受过这种待遇，整得我挺不好意思。此番回到家，我终于感觉自己坐上了真正的月子。

第五天，公公婆婆也到杭州了。说起来也神奇，这还是双方父母第一次见面。婆婆和公公待人和善，和我爸妈也聊得很投缘。只是他们年纪比我爸妈大十多岁，看起来有些苍老。两位老人不顾远途来看望我和宝宝，我已非常感激，为了给我补身体，婆婆还特地在家宰了两只土鸡带到杭州。可惜婆婆一心牵挂着我老公弟弟的两个小孩，还要回老家给他们带孩子，所以只在杭州待了5天就匆匆离开了。临走前她发现我爱吃饺子，就给我包了70多个饺子放冰箱。她还给宝宝包了一个红包，我也为她包了一个红包。结果在她走后，我发现我给她的红包又奇迹般地回到了我的枕头下面。妈妈说我太不会做事，红包应该在婆婆上车前给，这样她就没机会还给我了。想想还真是，人情世故这方面，我还在第一层，我妈已经在第九层了。

在家坐月子真的很惬意，离老家又远，没有什么亲戚三天两头来打扰。每天醒来都能闻到空气里饭香四溢。这是实实在在的，「家」的味道。

一个午后，我妈神神秘秘把我叫到卧室，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打开是两只镯子。

「别的女孩子结婚都去挑钻戒，要戴三金三银的，你倒好，一条手链一对戒指就把自己打发了。妈妈不知道你戴多大的戒指，所以给你买了两只镯子，一只足金的，一只是玉镯。不爱戴你就收起来，当作是爸妈送你的结婚礼物。你试一下。」

我套了一下那只玉镯子，有点大，有点沉。它的苍翠在日光下显出一种沉郁的韵致。

我照照镜子，镜子里的我已经不是待出嫁的女孩，脸上已有一种初为人母的端庄和悲喜。怀孕时出现在鼻翼的黄褐斑还没有退却，颈纹仍清晰可见，因为熬夜喂奶出现的黑眼圈让我看起来像是一下老了好几岁。镜子从来不会骗人，老公在怀孕时还经常安慰我说，我永远是他心中的阳光少女。害，我看我现在是阳光少女她妈。

「爸妈就是觉得，没给你好好办个婚礼，有点过意不去。」我看到镜子里的妈妈红了眼圈。

「妈，这是我和T的决定，再说现在疫情也不让大操大办。我觉得这样挺好。办婚礼最累的永远是自家人。」

「行吧，听你的，你什么时候愿意办了，就跟我们说。现在你跟你哥都成家有孩子了，我跟你爸算是踏实了。我以前睡觉老是在算，算你什么时候结婚生孩子，趁我还有力气，可以帮你带到上幼儿园。这次我跟你爸过来，我就跟他说好了，不管怎样要帮忙你把这几年克服一下。」

「不用，都说好了请保姆带，你跟我爸也该休息休息了。你看你们，年轻时为了工作，成家后为了家庭，老了又为了儿孙，就是没有一点空间是为了自己。」

「你说的轻松，请了保姆你以为会像带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你带吗？做父母的都是这样，以后你女儿长大了，你也会像我一样，不信过个二十年你看看。」

「你女婿说了，你外孙女以后不嫁人，他觉得这世界上没人配得上他闺女。」

我妈被我逗乐了，「话说小T真的是个称职的奶爸，我看宝宝一哭，他立马就往卧室冲，比月嫂还上心。你嫁给他是你的福气。以后记住永远不在公婆面前说老公的不是，也永远不在老公面前说公婆的不是。我跟你爸都有退休金，不用你们管。小T的爸妈你要多上心，多给老人钱，多给老人买礼物。你公婆年纪大，孙子孙女多，不能常来给你带孩子，不能在心里有想法。」

「好了妈，我都知道。」

「盒子最下面还有一张银行卡，这是爸妈给你的小家准备的，总有应急的时候。但是妈妈要提醒你，有钱要想无钱时，不能乱花乱造。过了这几个月，你还是要赶紧出去找工作。一个女人成了家，最忌讳没有工作，有钱有闲更不能没有工作。今年年底你因为生孩子和坐月子错过了国考省考，明年有机会还是要再试一下的。」

我点着头，已经不敢出声了。眼泪会掉。

「婚姻需要经营，能走到最后的伴侣，靠的不是爱情，而是情义。这么些年，我跟你爸也是过得够够的了，支撑我们走到现在的，就是最初他对我的情义。有时候我会想，婚姻的意义是什么？想来想去我也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我腰疼，叫你爸给我贴膏药，我自己够不到。你爸这几年身体也不好，也有叫我给他贴膏药的时候。我想，到老的时候，老夫老妻还能互相给对方贴膏药，这就是婚姻的意义吧。」

我很想抱抱妈妈，像抱自己的女儿那样，充满无限的疼爱和柔情。我想告诉她那些在产床上惊心动魄的瞬间，我满脑子都是她，没有其他人。我很想告诉她，我曾经痛恨她的控制欲和惜字如金的赞许，但我终于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跟她很相像的人。我很想告诉她，我很爱她，就像她爱我。

如果你能理解一个人的局限，你就能谅解所有人，包括你自己。此刻我心中涤荡着人世底部最深沉的一种情感，叫做宽容。

回想这一年，发生了许多许多大事。昨晚我的病友还跟我感慨，去年12月我们刚被分到同一个病房准备手术。她夸我前男友人不错，后来我们分手了，我吃安眠药也睡不着的晚上就跟她聊微信，她说她不敢再相信爱情。如今我已经结婚又有了宝宝，而她打了6针达菲林吃了一年的药，在忍受了药物带来的各方面副作用之后，她终于决定去相亲。

这场疾病带给我们的对抗和妥协，或许只有相似经历的人才能体会。它让我们彼此都经历了一种社会性的瓦解。当你有可能无法生育的时候，彷佛整个社会都觉得是你的错。生育和母职对一名女性的压迫，我俩以不同的方式经历过。好在我们都暂时扛了过来。

距离上次更新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在这两个月里，我收到数以千计的评论和私信。有祝福，有质疑，有倾诉，有奚落。我想一个作者讲述自己的故事，其初衷一定是寻求认同而非审判，但我也明白，我不可能懂所有人，所以我也不要求所有人都能懂我。

我没有像很多读者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不需要婚姻不需要孩子的独自美丽的女人，因为我对爱情还有期待，因为我对生病还有恐惧，因为我也是一个充满了弱点的普通人。我尊重丁克，可我不是。这本是一条河的两对岸，只是各有各的风景罢了。

关于卵巢囊肿还想再说几句。我的病情属于巧囊中的子宫内膜异位症3期，术中发现囊肿已破裂。子宫内膜异位症至今仍然是世界性的难题，人送外号「不死的癌症」。这个病最烦人的地方在于可能影响怀孕，同时由于很难完全根除，所以在手术之后仍有可能再度复发，理论上需要一直进行复查管理，持续到绝经为止。

我想对那些有相似病情的女孩们说：当你生病时，恐慌、害怕都是正常的情绪，但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过度自责，不要一蹶不振，要马上爬出深渊，尽快寻求专业医生的帮助。目前来说最好的防复发的手段仍是尽快备孕，生孩子之后尽量延长哺乳期。4cm以下的囊肿一般都不需要手术，是否需要吃药因人而异，建议咨询专业的医生。患病且没有生育的女性朋友建议顺便查下amh值做参考，当你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自己的月经周期越来越短，月经量也有所变化时，需要引起足够的注视。

有人评论说自己七八公分的囊肿都没手术，照样怀孕了。还有人说手术后从来不复查，也从来没复发，嘲笑我太矫情。我不知道发这些评论的人是出于何种心态。我从来没有后悔自己做这个手术，也不觉得生殖科医生让我去试管是在坑我。相反我很感谢我的医生，是他们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摊开来讲解给我听，是他们让我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让我懂得健康的重要。

最后，感谢那些跟我讲述自己经历的网友。你们的故事令我再度确信罗翔老师的那句话：原来你就是一个很渺小的人，离开了他人的帮助，他人的祝福，命运的加持，你什么都不是。你要演好你现在所演好的剧本，因为它本来都不配属于你。

最初决定书写这段经历，是因为我一直相信书写是一种疗愈，是一个重构和反思的过程。写作是我持续至今的为数不多的习惯之一，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能从中获得平静和快乐。生活除了追求面包，总还有另外的可能性吧，它超越于日常生活之外，或许可以定义为是人类对于「意义」的渴望吧。

我不知道我找到了这种意义没有？或许会一直在寻找的路上。

《泰坦尼克号》的结局会不会是《革命之路》呢？我不得而知。英格玛·伯格曼的《婚姻生活》会不会是我的未来？我亦无从确定。

也许在未来某一天，当我对婚姻的意义有所怀疑的时候，我能再度回到这篇文章里找答案。毕竟我曾真正见过一颗一尘不染的真心，它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承接住了我所有失落的情绪。我想这就是妈妈所说的，最初的「情义」吧。

最后，祝小朋友健康成长。爸爸妈妈永远爱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景庄小青年/程序员/人机交互从业者